2008年7月11日 星期五

無言

M住在這個病房很久了. 隔壁兩床的病人換了又換, 當然, 照顧病人的人群也就跟著變換著.

有些病人被家屬當成寶貝. 有些病人, 少有人探視. 有些病人落寞寡歡, 有些病人話多抱怨多.

曾經有一個第三床的病人, 因為天雨路滑, 騎騎機車摔倒, 人車一起攅到工程車的底盤下, 受了重傷, 成了病號. 受傷倒是很快醫好了, 但他110公斤的體重架在160公分的身高上, 才是他的重大問題. 轉到這個病房的時候, 他已經能夠行動. 白天, 他請了一個看護照顧他. 看護是ㄧ個非常沉默寡言的人, 不苟言笑, 我們不曾往來打招呼. 有一天看護不在, 我和他聊天, 才知道他是標消防工程的包商. 因為趕赴標案, 所以出了車禍. 現在身上的傷都沒有問題了, 但是受傷時期因肥胖引起的心臟, 腎臟毛病倒成了大問題. 現在每隔一天就要洗腎, 還要觀察心臟的變化, 所以不能出院. 他說, 自己已經50歲了, 還沒有結婚, 所以沒有太太小孩照顧, 只好請一個看護陪伴一下. 其實也不需要看護做什麼的. 只是寂寞而已.

過了幾天, 他調到腎臟科的病房去了, 我們也就相互淡忘了.

昨天, 我在電梯裡, 一個陌生的聲音問我:”你的孩子還好嗎?”. 我猛然回頭, 花了一點時間, 才想起她原來就是那個沉默寡言的看護.

我在六樓出了電梯的門, 在她和其他人的驚訝中, 我回身合十, 很鄭重的感謝她的關懷.

6-20-2008

2008年7月7日 星期一

張老師和生魚片

張老師是教務長, 張太太是同校的老師. 兩個人都是南投埔里鎮的同鄉, 他們一直在鄉下生活, 年紀不大. 所任教的單位是埔里的一間國中.

我們剛到病房的時候, 他們就已經進住那兒了. 來的時候, 只見張太太忙上忙下, 忙東忙西, 整天不停的動著, 所以就很少和他們說話. 那時只要張太太一有空暇, 我常看到她立即躺在看護沙發上, 翹起二郎腿, 努力的休息幾分鐘. 那個場面很令我感動. 必竟懂得勞動付出和休息的人是比較有福氣的.

這間醫院常常收容病情特別的病人, 他們大多是別家醫院無法處理而轉過來的. 張老師就是其中之一.

那些日子之前, 張老師家裡舉行了一次家庭聚餐. 席中有一道比較別緻的生魚片. 因為家中其他人都不愛吃生魚片, 所以張老師就多吃了許多. 過了兩天, 張老師就開始持續高燒不退, 並且迅速引發心肺衰竭的大問題. 那時埔里的醫院告訴張老師的家人要去準備後事了, 但還是查不出生病的原因, 以及了解應該如何治療.

焦急的家人在朋友的鼓勵下, 緊急將張老師送來這家醫院, 請求協助. 醫院收納了病人, 一方面立即尋找病因, 另一方面動用應急系統維繫他的生命. 五天後, 醫院告訴張太太, 他的先生感染了一種非常罕見的細菌. 在一般的培養環境下, 是很難發現的. 同時這種細菌非常厲害. 他們懷疑, 只是懷疑, 這個細菌是經由生魚片傳染給張老師的.

知道了病因, 張老師就立即被送入開刀房, 因為他的肺部許多地方都被細菌侵噬損壞, 必須割除. 他的心臟瓣膜也全壞掉了, 需要開刀換置人工瓣膜. 當然可想而知, 開心的大手術, 加上割了肺臟, 安置葉克膜, 帶上胸管, 這些林林總總的折騰, 讓張老師變成骨瘦如材, 張太太成了臨時看護. 同時, 張先生這個罕見的病例也就成為這間教學醫院的活題材, 經常大醫生帶著小醫生, 小醫生帶著小小醫生, 大家過來”觀摩學習”這個案例, 以作為來日的治療參考.

在病房呆了幾天, 咱們自家手術連連, 往返加護病房, 折騰不堪, 還借用他們的櫥櫃放置許多東西, 所以隔壁的張老師也就和我混熟了. 張太太因為要上課, 時常和她的婆婆輪流照顧張老師, 我也就都認識了. 張太太說, 她先生的命是從鬼門關撿回來的. 換個醫院, 他也就沒命了.

後來張先生消滅了體內的細菌, 帶著胸管, 提著瓶子, 可以起來散步, 恢復了幾天, 管子一拔掉, 隔天他就出院. 張太太算了算, 從事發起, 一晃兩個月就過去了.

2008年7月4日 星期五

阿弟仔

阿弟16歲. 三個月以前, 他還活蹦亂跳, 是一個活潑健康的小孩. 但是他們家每一個人似乎都比較胖, 除了媽媽之外.

兩個多月前, 他騎機車外出買便當, 在路上出了車禍. 撞他的, 是鄰村裡的一個少年人. 他們都住在彰化的鄉下. 從此, 全家的生活蒙上了陰影. 對他的雙親, 這才是惡夢的開端.

阿弟被撞後飛落橋下, 身受重傷. 當地的醫院居然只看到胸部的傷, 而沒有注意到背上的問題. 他有一節脊椎破裂, 通往下半身的神經嚴重受損. 等到發覺問題, 由於處理不當, 送到這裡時, 醫生認為下體恢復知覺和控制能力是非常不可能的了.

經過一個多月的加護病房治療, 阿弟轉到了普通病房, 成為M的病友. 只是他們都不認識彼此, 也從來沒有交談過.

阿弟因為肥胖, 所以他的血管注射成了大問題. 每次打針, 對他, 對護士, 都成了非常大的考驗. 在千瘡百孔的”注射試驗”之後, 阿弟開始拒絕讓出兩條胳膊給護士打針. 每次護士一到, 他就將兩臂交叉胸前, 放在被窩裡, 抵死也不拿出來. 護士沒有辦法, 只好在他的兩條胖腿上打主意. 對阿弟而言, 腿部沒有知覺, 所以也就無所謂了. 對護士而言, 在他的腿上找血管, 更是高難度的挑戰. 因為阿弟的腿也是異於常人的粗大, 整條腿都被一層厚厚的脂肪裹覆著, 沒有血管的痕跡.

長久的臥床加上缺乏運動, 阿弟的肺功能退化了, 右肺葉有些塌陷. 吸氧不足, 影響他的許多功能. 有一天, 病房打掃, 所有的病號都被趕到走廊上, M出去彈琴. 我乘機向他說明”單槓”的好處. 並且將M的”衣架式單槓”借給他用了一下. 他稍微試用, 居然能夠拉動他龐大的身體, 並且表示了興趣. 所以第二天, 我就出發去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衣架單槓”給他.

上一次我去替M買”單槓”的時候, 天還是沁涼的. 想想那也是三個多月以前的事了. 我從醫院走到西寧北路然後走回來. 剛好穿過整個舊時的台北城. 扛著”單槓”一路逛, 彷彿又回到兒時的記憶. 我就是在這個城區長大的. 這個老市區這些年間沒有太大的變化. 那次來回共走了兩趟, 因為沒有算好床舖的尺寸, 買錯了東西. 兩個來回花了三小時. 這次, 我騎摩托車去. 從醫院出來, 公園路, 衡陽路, 重慶南路, 再沿武昌街一直到昆明街, 然後從洛陽街繞回西寧北路, 一路都是單行道. 沒有來過的人還真的不知道怎麼走呢. 這裡就像紐約的下城一般, 街道窄小混亂. 來回加上買東西, 這回只用了半小時. 可是現在是炎夏, 34度的高溫使得我全身大汗, 悶在安全帽裡面的頭又昏又脹.

阿弟開始練習將身體拉上來了. 每天都會拉幾回, 每次總有十來下. 他的肺活量也漸漸加大. 將來他需要輪椅, 但是上半身的強壯將是他抵抗病魔的重大本錢.

阿弟的意外是車禍引起的. 他的父親對引發車禍的另一方有非常強烈的不滿. 事發至今, 對方沒有賠償的心意, 也沒有慰問的溫情. 他說, 好歹過來看看, 或是給一點慰問也好. 沒想到人情如此之薄.

對方是鄰村的人, 透過村裡的幹事, 他們間接談了幾次. 對方矢口否認車禍的過失. 並且咬定阿弟無照駕駛, 騎車不當, 所以車禍是阿弟的過失. 他的父親向我傾訴這個故事的時候, 我只能靜靜的聽著, 不便表示意見. 前天, 他說他要回彰化做工, 同時去打這個車禍官司, 希望能夠討回一點公道, 我還是靜靜的聽著. 從常理判斷, 我覺得阿弟的父親能夠討回的公道真的非常有限. 希望對方責任賠償的可能性也不高. 道義上, 或許對方還能夠給一些慰問吧.

當天, 他就返回彰化了. 阿弟還是繼續練習他的單槓.

(出事前, 阿弟的體重140公斤, 現在110公斤左右. 身高? 160公分.)

陽光室

醫院新大樓的病房樓每一層分四個區域(A,B,C,D). 它們有走道互相連通. 某些區域裡, 有一個”陽光室”. 顧名思義, 這個地方是讓病人休閒, 看看天空, 偶而曬曬太陽(如果時間對的艷陽天)的地方. 陽光室裡有一台電視機, 掛在靠牆的天花板上. 到來的人可以選擇節目, 坐下觀賞. 6B和6A是共用一個”陽光室”. 6A是安寧病房, 應該是重症, 或是現代醫療手段解決不了的病患, 希望藉著靜養來解決餘生的病房區. 6B則是各類創傷, 以及胸部外科疾病的病房.

每天早上, 我做完該做的事, 或送來早餐後, 都會到這個地方坐一坐. 陽光室人來人往, 有的時候即使在清晨, 人也很多; 有的時候空空蕩蕩, 沒有一個人前來光顧. 當然, 看著前來的人, 有如雲煙, 他們通常三五天, 或一兩個星期就離開醫院了. 能夠到陽光室來的病人, 一般比較有行動能力, 臉上痛苦的表情也比較少. 胸腔外科的患者, 有時候還會提著胸瓶走來走去.

這一陣子, 老人常來. 他是ㄧ個碩壯, 矮小, 很典型的南部鄉下人. 從外表看, 他還有吃檳榔的習慣, 但在醫院中是不允許吃的, 所以他紅紅的嘴唇漸淡, 但是紅黑的兩排牙齒卻道出了歷史.. 老人動作敏捷, 走路虎虎有風, 年輕的時候可能是運動員吧.

每天早上, 我坐在陽光室吃早餐的時候, 老人都會跑過來. 他不管別人在看什麼節目, 都會將電視轉台, 轉到棒球的轉播台. 而且他只看紐約洋基隊的比賽. 轉了台, 他就圍襟正坐, 旁無他騖.

一開始, 我很討厭這個老人. 因為他粗魯, 霸道, 並且很土, 聲音又很大. 我以為他像我一樣, 是陪伴病人的家屬, 早上出來散散心而已. 直到有一天, 我不經意看到他的手環, 原來他是住在A病區的病人. 想不到A病區還有這麼活蹦亂跳的病人. 他的驕縱也就可以理解, 而且可以原諒了. 之後, 雖然早上我想靜一靜, 但還是會幫他先將電視轉到體育頻道上, 在他出現之前.

過了幾天, 不知道從那一天開始, 老人就不再出現了. 清晨的陽光室又恢復以往的寂靜.

6-17-2008

豆漿

鍾的家裡打從我小學開始就在做豆腐, 是豆腐工廠. 高中的時候, 我們星期六的活動, 常常是到旁邊市場他們家的豆腐攤上賣豆腐. 鍾的頭腦很好, 算帳非常快速. 他經常在那些老婦人還來不及會意的狀態下多算了一點錢. 為了這件事, 我們經常有些小爭執. 他說那是傳統市場正常的行為, 那些太太小姐們也不會太在意. 可是我很不習慣, 也不贊同. 到了大學時代, 我們有時候還是會去客串一下. 之後, 我們就遠離了這個小型的傳統零售業.

做豆腐是很辛苦的行業. 大約晚上10點就要開工. 下午泡豆子, 10點開始磨豆子, 煮豆漿, 然後師傅會看溫度, 濃度, 還有豆汁的品質, 決定鹽滷的量. 點了鹽滷, 豆汁(豆漿)就迅速凝固成了豆花. 豆花放入鋪了白棉布的模板內, 小量擠壓水份的, 成為嫩豆腐. 較大量擠壓水份的, 成了老豆腐. 水份擠壓特別乾的, 就成了豆干. 成品有將近10種之多. 工場內總是水淋淋的. 晚上過去的時候, 蒸氣迷漫, 空氣中飄著黃豆及豆製品的香味以及一點淡淡的酸味. 從磨豆, 煮豆汁, 做豆花, 壓豆腐, 這一系列的工作完成後, 大約都要到清晨5點了. 然後五點多開始, 那些批發的客戶們陸續上門, 豆腐就一板一板的送往市場銷售去了.

豆腐工廠的第一道半成品是豆汁(也就是豆漿). 一般豆漿店的豆漿我們喝起來其實加了太多的水. 豆腐店的豆漿可不同了, 大約可以加水稀釋2倍, 喝起來還是比市面上的豆漿香濃. 可想而知, 市面上的豆漿基本上幾乎就是淡淡的豆汁水. 但是太濃的豆汁很容易產生結晶, 也不容易保存. 結晶漂浮在豆漿的表面的, 成為豆皮. 一桶濃稠的豆汁有時候可以剝三四十次皮. 這些薄薄的皮層層疊疊組起來, 就成為我們常吃的豆皮. 所以豆皮是豆漿的菁華. 豆腐店的豆漿, 不但有表面的結晶, 溫度冷卻後, 豆漿蛋白質飽和濃度降低, 多餘的蛋白質會在內部結塊, 成為純黃豆蛋白的凝結物, 就如同乳酪. 所以如果不加水稀釋, 這種濃豆漿是不宜冷藏的.

鍾的父親去世後, 豆腐店就由他二姊經營. 現在傳給了她的女婿. 作坊仍然維持以前的型態; 仍然飄著淡淡的豆香味.

6-25-2008

牛奶喝多了鈣質反而容易流失, 所以我開始到豆腐工廠拿豆漿. 大約加上1/2倍的水, 就成為很香濃, 並且可以冰存冷藏的豆漿了. 以下的網頁, 如果您有空, 一定要看一看, 它提供您很多意想不到有關牛奶以及豆漿的知識:

http://groups.google.com/group/mc0811/browse_thread/thread/20d8555a04de971a

老者

醫院地下室的餐廳區清晨六點半就開張了. 每天六點多一些, 三三兩兩的人群就散佈在餐廳門口, 等候開門. 今天我也加入了等候的行列, 肚子餓了自動就會想到地下室的餐廳, 不由自主就搭電梯下來了.

清晨開始營業的店有摩斯漢堡, 廣東稀飯, 三明治豆漿, 自助餐, 還有麵包, 就這幾家. 時間久了, 最後還是選擇自助餐的頻率比較高, 必竟在清晨, 肚子對稀飯的可接受度還是大一點.
剛開店, 廚房端出來的早餐菜有限(醫院自助餐店早餐都是素食), 一行人慢慢拿取, 最後都擁向收費小姐的收銀機.


今天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位年邁的老者. 收銀員告知了價錢, 老人慢慢的拿出了一張500元的鈔票, 交給了她. 收銀員很迅速的看了一下鈔票, 然後仔細的端詳, 之後告訴老者, 這張鈔票沒有防偽線, 她不能收. 我在旁邊觀察, 的確那是一張很粗劣的偽鈔, 雖然故意弄得髒髒的.

老人沒有辯解, 只是有點無所適從. 他從皮夾子裡慢慢摸出另外一張比較新的500元. 收銀員看了一下, 告訴老者, 這張500元也是不能用的, 因為”五佰圓”這三個字的浮水印在燈光下看不見. 老實說, 這張500元我從旁看, 實在還是蠻真的. 不能分辨真偽.

老人有點訝異, 愣在當場. 然後慢慢掏出錢包, 摸索了一陣, 再找出一張發皺的1000元的鈔票, 交給收銀員. 收銀員檢查了一下, 迅速將950元找回給老者.

老者慢慢整理了他的早餐, 手上抓著3張500元的鈔票以及一疊零錢, 步履蹣跚的離開了收銀台.
6-15-2008

小王

小王有先天腦性麻痺的毛病. 手腳不太靈活, 說話也口齒不清. 走起路來, 搖搖擺擺, 很難走成一個直線. 他是醫院外包清潔公司的清潔工.

每天早上七點鐘開始, 小王就開始內內外外的忙碌著. 現在天熱, 他經常一整天身上都濕漉漉的, 從清晨直到下午四點.

小王約三十歲出頭, 已經結婚了, 太太也是殘障者. 兩個人都領有政府的補助. 本來不必工作, 也能夠生活. 但是他想工作. 想做點事. 他說做事情的時候他總是很高興, 並且能夠贏得一些朋友. 小王樂觀, 經常和他的同事嘻笑聊天, 雖然他表達非常困難, 他的同事也不太容易聽懂他的話, 但是他不在意. 他休息的時候和我聊天, 我經常叫他再說一次, 他同樣不會在意. 他的太太也是清潔工, 兩個人還是同事呢.

小王有一個小孩, 是男孩. 今年就要從國小畢業了. 孩子住校, 住在木柵的育幼院裡面. 因為小王的太太照顧小孩有困難, 所以從小, 孩子就被送到育幼院, 政府有補助的. 小王和太太每一個月去看孩子一次, 他們都習慣了. 一談到孩子, 小王就眉飛色舞, 並且口齒更不清晰了. 他很大聲, 結結巴巴的說:”他長得好帥喔! 不像我…”

每次小王見到我, 只要旁邊沒人, 他都會大聲地, 吃力地, 用斷斷續續的特殊腔調說:”你的兒子什麼時候出院啊?” 然後搖搖擺擺的過去打掃他的垃圾桶.

早上在院子一看到他, 我就會問:”要不要喝豆漿.” 他總是很靦腆的說:”不好意思啦.” 但是他沒有拒絕.

今天, 他喝過豆漿後, 黯然的告訴我, 他做到月底就不做了. 我非常訝異, 問他為什麼.

他說, 他所服務的清潔公司這次沒有標到下個年度的清潔工作, 所以他們就失業了. 有些同仁陸續已經離開了, 他在月底後就會另外再找工作.

說完, 他又搖搖擺擺的過去打掃他的垃圾桶…

7-03-2008